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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雪的一些记忆

这几年我偶尔会想起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雪。

18年的春天,我从上海出发,在首尔转机后抵达俄罗斯远东地区的符拉迪沃斯托克,它在国内更为人所知的名字叫海参崴。1860年以前,海参崴连同俄罗斯远东大片土地都是清朝领土。但中俄北京条约签订以后,这里归属给了俄国,名字也被俄国人改成了符拉迪沃斯托克。如今海参崴与国内的连接并不畅通,没有直达的航班,飞机都要去韩国转一趟。我去那的时候已经临近清明假期,国内已经春意盎然,但落地后的海参崴还是白雪皑皑。此行的目的是给俄罗斯的客户培训,客户接口人已经提前联系好司机在机场等我。司机是个满脸皱纹身材干瘦的老头,礼貌地举着“Mr.Chen”的牌子,领着我进了一辆左舵的丰田普锐斯,随后一头扎进远东黑夜里的高速公路。机场去市区的公路很空旷,两边都是雪。司机放着我听不懂的俄语电台,我尝试和他聊聊天,可老头儿几乎不会说英语。偶尔路过的几辆车,有的是左舵车,有的是右舵车。这里离日韩很近,很多日本的二手车都流入了远东地区,导致了这种左右舵并存的神奇景象。

我在海参崴呆了16天。一开始我住的酒店叫 Azimut,在海边的一个小山坡上,周围全是茫茫的白雪。周末休息的时候,我就在酒店发呆。离岸边近的海结着厚厚的冰,但稍远些的海还是流动着的,海参崴是全俄罗斯唯一的不冻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海上下雪,海与雪的交汇简直就是破了次元壁。地面白茫茫的一片,海和天则都是灰色的。后来天放晴的时候,地上的雪慢慢褪去,海上的冰也渐渐消融。夕阳落下,天和海交界处的颜色艳丽,从赤红渐变到蓝色,这景色让我一个海边城市长大的人都赞叹不已。过了几天我搬到了另一家市中心的酒店,叫Hyundai(现代,韩资酒店)。这里的view也很棒,透过房间的门窗,可以看到市中心和海参崴的地标金角湾大桥。金角湾是一个很美的海湾,它仿佛一根角刺入陆地,而海参崴城就依湾而建,在城中哪儿都能看到海湾和金角湾大桥。金角湾里通常会停着一些军舰,这里是俄罗斯太平洋舰队的总部驻地。当地人跟我说,夏天的时候金角湾还可以看到鲸鱼。在另一个晚上,城市里再次飘起了鹅毛大雪,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雪。那场雪不算急,但密度很大。雪花如鹅毛一般,优雅地从空中徐徐落下。窗外的雪就好像一层纱,给夜晚的金角湾加上了淡雅的滤镜,模糊了城市的灯光,沉淀了港口的喧嚣。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这块土地至今还是归属于中国,该是如何的光景。但这种问题终究没有意义,历史没有如果,只有后果。

这里的人并非像这里的景观一样冷冰冰。去这里之前,我的英国同事向我讲过这里的很多闲话(英俄关系不管政治还是足球都是众所周知的差)。我的实际体验是,这里是我去过的国外(美国、欧洲)中对我最友好的地方了。反而相较于欧洲和北美,俄罗斯人要热情和淳朴得多。我在工作时经常有陌生的客户莫名其妙地邀请我吃饭,这在西欧是很难想象的。当地人对中国的认可度也很高,有些客户会主动找我练习中文,尽管他们的中文还是要比英文差很多。很多当地人想去中国发展,那里的经济确实不景气,基建不好,居民收入也较低。但西方主流媒体对俄罗斯的宣传确实是有失偏颇的,在这个信息泛滥的年代,人们更应独立思考。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对世界的探索不能停留在纸面上,要走出去,切身去感受(陀老没说过,是我瞎编的)。

2年半前的夏天,可可西里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雪也让我记忆犹新。那是个六月的早晨,我和欣仔从格尔木出发,目的地是可可西里。从格尔木去可可西里的路很简单,就一条 109 国道,这是大名鼎鼎的青藏线。我对这段旅程本来是抗拒的,一来这与我们的路线是反方向的(本来我们应该从德令哈北上敦煌,而不是南下格尔木),二来我自己确实忌惮可可西里的高海拔和极端气候。奈何领导坚持要去,只好备上多罐氧气瓶,沿着G109往拉萨方向驶去。在玉珠峰观景台,天气还很晴朗。那里的海拔约为4200米,站在观景台上,一整排雪山跃然眼前,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盆景。主峰玉珠峰海拔6178米,这是一座难度不高的雪山,是登山初学者向往的殿堂。看见这些雪山,不禁让人感叹肯德基“雪顶咖啡”这个名字取得是多么恰当,那些山头的雪就好像冰淇淋般纯白无瑕。但当时的我还不知道,就在前面的32公里处,一场从未经历过的大风雪正在等着我们,那是我19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雪。

我们一路往可可西里腹地开。这里的限速只有三十码,车子很难开得快。但即便如此,一路上还是事故不断。我们看到了大车因为追尾驾驶舱被撞瘪,也目睹了小车因为躲避车辆而前轮断轴。到了昆仑山口,天开始下小雨。我在这里碰到了几个吉利跑路试的兄弟,他们在车里面没精打采的睡着觉,感觉很疲惫。昆仑山口有座索南达杰纪念碑,为纪念守护可可西里的英雄索南达杰而建。在往唐古拉山的方向,还设有一处索南达杰保护站,那就是欣仔此行所期望的终点。于是我们继续出发,往苍茫的前路驶去。前方的云层越发厚重,路的两侧是土黄色的戈壁,再远处是连绵的雪山。突然间,狂风四起,车都被吹得来回摇晃。前挡被风雨打得模糊不清,雨刮调至最大也刮不过来。路上的大车们有的停下,有的速度降至了10码以内。我迅速意识到车不能继续开了,便将其停到了路边。冷静以后才发现,荒原已被染至雪白,天地边界已然模糊 —— 原来下的是雪而不是雨。只是风雪太大太密了,即便车速很慢,也比内地高速遇到强对流天气的能见度还要低。这场暴风雪只持续了十分钟,它将大地漂白后就又迅速消失了。天不一会就又放晴了,碧空如洗。我终于理解为什么蒙古人会给这片昆仑山和唐古拉山之间的荒原取名为“可可西里”(意为“美丽的少女”),她真的又美又危险。

后来我们就往回走了,没有再往唐古拉山方向走,但这个记忆却成了全程3600公里的自驾旅程中最难忘的一个。我知道格拉线对于常年往返青藏之间的司机们来说只是家常便饭,但对于开着陌生的租来的车、又不熟悉路线的我们已经算是冒险了。但旅行中的冒险和意外最终变成了美好,我特别感激领导当时拖拽着我往可可西里走一趟。仿佛不是我遇到那场雪,而是可可西里找到我并告诉我:“你怎么知道冒险和意外不会带来更好的风景呢?”

3天的假期已然过去。今天是大年初二,在杭州过年虽然清静,那确实有些无聊。就在这个时候,杭州居然下雪了。晚上我扒着窗户上往外看,雪已经算是很大了。杭州并不是每年都下雪,但蕴藏着很多人的关于雪的幻想。每当杭州下雪,我都会想到之前在 1818 黄金眼上看到的一则新闻。一广东小伙在苏州打工,不幸得了抑郁,自感到孤独、压力又大。然后就来到杭州,在酒店里企图烧炭自杀。幸好酒店工作人员警觉,及时报警将小伙救了下来。记者问小伙为什么来杭州,小伙说:“我想在这里过一个冬天,我听说西湖冬天的时候会下雪,所以就来这里了。”

四百多年前的明人张岱和这位小伙有着类似的思绪,他也喜欢西湖的雪,写下的《湖心亭看雪》是千古名篇。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张岱,《湖心亭看雪》

吴晓波在新书《人间杭州》里说张岱的文字“像一颗被很厚很厚的糖衣包裹着的药丸,用于完成一次亡国者的自我疗愈和救赎”。其实不管是张岱还是那位广东小伙,嘴上都向往西湖雪景的美好,但实际想表达的都是孤独的心境和幽深的愁绪。

而杭州的雪,就是罐装这些复杂情感的一个瓶子。作为这座城市的一分子,我自然也会被杭州的雪感染到,正好新年假期得闲,于是码下了这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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